清人姚燮（1805-1864）选编《复庄今乐府选》抄本（简称《今乐府选》）是一部大型戏曲选本。由于分藏浙江图书馆（110册）、宁波天一阁（56册）、国家图书馆（2册）、苏州博物馆（4册）、台湾图书馆（16册），查阅不易，虽有少数学者曾有论文或著作介绍，但对其价值与不足，缺乏深入的研究，所得结论，或是蜻蜓点水，以点概面，或是语焉不详，模糊不清。2024年10月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将浙江图书馆、宁波天一阁、国家图书馆所藏《今乐府选》影印出版（苏州博物馆、台湾图书馆所藏曲目同浙江图书馆、宁波天一阁），为学术研究做了一件大好事。不仅有利于全面、深入研究这一大型曲选的本来面貌，纠正现有著作和文章中的某些错误，而且对客观认识姚燮的学术成就，为古代戏曲研究，提供了更坚实的基础文献。
《今乐府选》规模庞大，选曲众多。《今乐府选》存者629卷，选录金、元、明、清戏曲408种，散曲15种，耍词2种，数量可观，是仅次于《车王府曲本》（约收1600余种戏曲和曲艺作品），收入演唱文学作品众多的选集，远多于《盛世新声》《群音类选》《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缀白裘》《纳书楹曲谱》等选本。《今乐府选》选入清代作品最多，说明姚燮厚古而不薄今，保存古代文献与搜罗本朝作品同等重要。就此一端，备受赞誉。郑振铎说“像他那样的网罗古今来一切戏曲于一书的豪气的人，恐怕自古时到今日，还不曾有过第二个人”（郑振铎《姚梅伯的〈今乐府选〉》《郑振铎全集》第4册，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赵万里赞叹“姚氏在乾嘉以降狭义的经史考据学的气氛里，居然开发了一个老师宿儒所不屑去且不能去的文学资料的园地，真叫人钦佩无已”（《稿本〈今乐考证〉跋》《赵万里文存》，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类似的赞扬一直延续至今。
《今乐府选》是综合性、集成性选本。它不是单一文体选本，如单选戏曲或散曲，戏曲类单选杂剧或传奇，也不是简单的复合选本，如戏曲和散曲合选，而是集众多选本之长，加上曲家戏曲集、散曲集、民歌集、单部戏曲等，选录宋、金以来诸宫调、戏曲、散曲、民歌等演唱文学与艺术中的优秀之作和当时稀见之作。这些作品大多数流传广，案头场上，颇受欢迎。《今乐府选》所选，有些戏曲直接来自前人选本，如臧懋循《元曲选》、毛晋《六十种曲》、冯梦龙《墨憨斋定本传奇十种》、粲花主人《歌林拾翠》、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玩花主人、钱德苍《缀白裘》等，有的校勘利用了叶堂《纳书楹曲谱》。姚燮对前人选本并不是完全照搬，而是选中再选，选中精选。如姚燮从臧懋循《元曲选》中，除楔子外，全选的杂剧共40种，其余59种，选一至三折不等。《今乐府选》没有选《元曲选》中《渔樵记》《六十种曲》中崔时佩、李日华《南西厢》，张凤翼《灌园记》、袁于令《西楼记》、孙锺龄《东郭记》、硕园改本《牡丹亭》《新镌歌林拾翠》中郭濬《百宝箱》二出、无名氏《幽梦园》二出等。既将优秀之作囊括其中，也不遗漏普通之作的精彩单折（出），做到无遗珠之憾，不为求全而滥入不佳之作。这是姚燮的选曲态度。
《今乐府选》收入17种孤本戏曲。对《今乐府选》所收孤本戏曲究竟有多少种，前人和时贤有过多种推测和统计。由于所阅不广，未能仔细比勘，这些统计都不准确。经过笔者的深入研究，反复校核，确定《今乐府选》所收孤本戏曲17种。其中，击壤民《万寿图》（八折）、青霞寓客《北孝烈》（四折）、小弇山人《列子御风》（一折）、王复《艳禅》（一折）、单瑶田《四时春》（四折）等杂剧，全本收入。磊道人《撮合圆》（十三出）、癯道人《布袋锦》（三折）、湖上逸人《双奇会》（十七出）、半隐主人《游子鉴》（十一出）、林以宁《芙蓉峡》（七折）、吴梅岑《马上缘》（十四出）、拥书主人《后七子》（十七出），无名氏《凤雏圆》（三十二出）、《丹凤忠》（八出）、《花神报》（二出）、《红玉簪》（四出）、《醉西湖》（四折）等传奇，各选多出收入。除磊道人《撮合圆》是明人传奇外，其他都是清人之作。这些戏曲均非名家作品，有的还与姚燮同时，如果没有《今乐府选》收入，这些戏曲就会灰飞湮灭，荡然无存。它们能保存流传下来，《今乐府选》厥功甚伟。
《今乐府选》收入多种珍稀戏曲。所谓珍稀戏曲，指珍贵而稀见的戏曲。既指《元曲选》《六十种曲》《缀白裘》《纳书楹曲谱》等常见戏曲选本未收的作品，也指有刻本、抄本而流传不广、人所稀见的作品。有些戏曲原是孤本，经《今乐府选》选入后，变成非孤本，扩大了这些作品的影响。如史槃《双缘舫》、冯延年《南楼梦》、仲仁《绿华轩》、徐元辉《青雀舫》、马佶人《梅花楼》、紫虹道人《百花舫》、王翃《词苑春秋》，无名氏《桐叶》《名山志》等，在《今乐府选》之前，只有《新镌歌林拾翠》收入，《今乐府选》选入后，就不是孤本了。薛旦《醉月缘》传奇，三十六出，只有上海图书馆藏明末绣霞堂刻本。《今乐府选》选五出。沈嵊《息宰河》，三十出，一楔子。只有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明末且居刻本，《今乐府选》选十六折。《今乐府选》选入它们，说明姚燮对这些珍稀戏曲的重视，有助于这些戏曲的流传。
《今乐府选》收入多种与现存版本有异的戏曲。无名氏《节孝记》，有首都图书馆藏本、郑振铎藏张玉森抄本、傅惜华藏民国抄本，二十六出。《今乐府选》选十出，其中第十六出《释难》，上述诸本均无。《今乐府选》第三十出（未标出名）内容，与现存全本第二十六出《团圆》同，说明《今乐府选》底本应有三十出。沈鲸《鲛绡记》，有清顺治七年（1650）沈仁甫抄本、鄞县马廉不登大雅文库藏抄本，均三十出。《今乐府选》选八折，第三十折《赏灯》、第三十一折《雪冤》、第三十二折《乞讨》，而顺治七年（1650）抄本第二十九出《乞讨》，第三十出《团圆》。说明《今乐府选》底本不止三十二折。朱佐朝《牡丹图》，有清乾隆致恭堂抄本，四本三十出，缺第三十出。程砚秋玉霜簃藏抄本，亦四本三十出。《今乐府选》选十三出，第二十八出《殿圆》，玉霜簃藏抄本是第四本第八出《毕姻》。说明《今乐府选》底本只有二十八出。另外，《今乐府选》所选叶宪祖《金锁记》、李玉《千忠戮》、朱《十五贯》、朱佐朝《渔家乐》、陈二白《双冠诰》、夏纶《南阳乐》等传奇，也与现存刻本或抄本不同，通过比勘，有利于了解这些戏曲的版本异同和演出情况。
姚燮对所选作品作了多寡不一的批校。批校包括删削文字，指出误抄、漏抄，补全缺漏文字，指出原作讹误，校勘文字，圈点、评价优劣等。姚燮对元杂剧批校较为详细，对明清传奇批校少一些。《今乐府选》中的批语，少数抄录（引自）孟称舜、沈泰、尤侗、梁廷枏等人评语，董解元《西厢记》评语来自“汤显祖评本”，毛奇龄《拟连厢词》末批、张九钺《六如亭》各出末评，来自原作批语。除此之外，其余评语，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姚燮所为。透过这些评语，可以窥探姚燮的编选原则、曲学主张、审美观念等。
有的批语说明作品来源和入选原因。如林以宁《芙蓉峡》、朱佐朝《牡丹图》、王复《艳禅》、小弇山人《列子御风》等，如果没有剧末批语，后人无法知道作品来自何处。无名氏《红玉簪》选四出，剧末批语交代入选原因：“此本未见全剧，仅得写本四折。间有清俊语，应非庸手所作。惜多误字为憾。姑存之以备一种。”无名氏《定心猿》选二折，第二十一折《北饯》末批语说明该剧因质量而入选：“《北饯》剧元气淋漓，为词林所推重。的系元人手笔。今无名氏《定心猿》院本借用此折，特标正之。”冯梦龙《夹竹桃》末批：“原词一百二十三首，今选存二十二首，可当古乐府《啰唝》《子夜》读。”所谓“可当古乐府《啰唝》《子夜》读”，是从民歌的感情、质量和可歌而言，来选存其中二十二首。
介绍戏曲创作背景、过程、主题。如吕星垣《康衢新乐府》末批：“赞皇令吕叔讷，阳湖人。其诗古文辞，弁冕海内，著有《白云草堂集》。是剧为嘉庆己卯恭遇万寿昌辰，承直隶制府方公命所作。气息醰厚，洵足以揄扬休美，歌咏升平。”王文治《浙江迎銮词·瀛波清晏》末批：“时梁副鹾森，恭际‘南巡’盛典，檄办戏差，适王梦楼罢归，邀梁君至署中。撰曲九折，纯用浙中故事。送銮后始付之梓。其吐属超隽，真不食人间烟火食者。”
总结元杂剧的特点及影响。明清人创作戏曲，以元人为宗。姚燮在批点中，反复指出元杂剧在内容、曲词、宾白等方面的共同特点。如武汉臣《玉壶春》第一折[六幺序]眉批：“俱元人习见意，多蓝本于王实甫者。”吴昌龄《风花雪月》第二折宾白眉批：“此种宾白，自是元人习套。”戴善夫《风光好》第一折[天下乐]旁批：“饶有作意，元人中最沉挚文字。”无名氏《鸳鸯被》第二折[笑和尚]旁批：“此笔调法，是元人长技。”姚燮在批语中，点出明清曲家受到元杂剧的影响痕迹。姚燮看出汤显祖、高濂、孟称舜、吴伟业等人得元杂剧精髓，可谓辨析细微，别具慧眼。
以画论曲，推崇清新生动的曲风。苏轼认为诗画相通，以画论诗，以画评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东坡题跋》卷五，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姚燮也常常以画评曲，好的曲词如同绘画一般，生动直观。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四折[四门子]眉批：“一一入画。”关汉卿《玉镜台》第四折[驻马听]眉批：“好点染。”李文蔚《燕青博鱼》第二折[油葫芦]旁批：“写生妙手。”第三折[滚绣球]眉批：“迤逦回旋，有绘水绘风手段。”姚燮既是曲家，也是书画家，他对曲画相通之道，自是得其三昧，切中肯綮。
另外，评语还对作品内容与社会意义进行评价，赞扬曲词以情感人，分析语言优美所在，比较某些剧作异同等等。
由于时代和个人的局限，加之姚燮后来兴趣转移，《今乐府选》是未完成之作，也存在着不少问题。
分类不准确。《今乐府选》主要从文体形式，分杂剧、院本（实际是传奇）、散曲三大类。除此之外，还有衢歌、耍词等。把厉鹗《百灵效瑞》、吕星垣《康衢新乐府》、王文治《浙江迎銮词》、曹寅《太平乐事》、击壤民《万寿图》五种歌功颂德、庆祝升平的杂剧称作衢歌，从清人杂剧中分列出来。把《荆钗记》《幽闺记》《白兔记》《杀狗记》、高明《琵琶记》等南戏，归入明院本（传奇）。把王实甫《西厢记》、杨景贤《西游记》称作元院本，从元人杂剧中分列出来，看成和明清传奇一样的文体和表演艺术。耍词又包括民歌、诗词和散曲中的谐谑作品。分类标准不一，有的从内容，有的从风格，有的从篇幅，自乱体例，严谨不足。
作品时代存在误置。把元人李致远《还牢末》归入明人杂剧，把明人传奇陆弼《酒家佣》、李梅实《精忠旗》、徐阳辉《青雀舫》、梅孝己《洒雪堂》、紫虹道人《百花舫》、吴炳《绿牡丹》、薛旦《醉月缘》，无名氏《名山志》《桐叶》等注明是“国朝院本”，属此类错误。另有些许作者署名错误——元杂剧中，把杨景贤《西游记》署名王昌龄，刘君锡《来生债》、萧德祥《杀狗劝夫》、朱凯《昊天塔》、高文秀《谇范叔》、王晔《桃花女》、李唐宾《梧桐叶》等署无名氏。明清传奇中，把无名氏《节孝记》、高濂《玉簪记》署名程文修，徐复祚《投梭记》、许三阶《节侠记》、周履靖《锦笺记》、朱 《翡翠园》、李玉《千忠戮》、张照《升平宝筏》、张恺勋《珍珠塔》等署无名氏，属此类错误。其他还有署名和朝代均误——张琦《金钿盒》、徐复祚《宵光剑》、吴炳《情邮记》、孟称舜《鸳鸯冢》、马佶人《梅花楼》、仲仁《绿华轩》、冯延年《南楼梦》等，署无名氏，注明是“国朝院本”。作者非无名氏，均是明传奇。
另一不足是有的戏曲经姚燮删削后，存在前后矛盾、不合逻辑的现象。此外，有姚燮误改和知有讹误而未改者，姚燮知有缺文而未补全者，有姚燮未发现之缺文者，篇幅所限，也不一一举例说明了。
我们深信，《今乐府选》的影印出版，一定会吸引更多戏曲研究者和爱好者投入到《今乐府选》的研究之中。这不仅能促进这一大型曲选研究的全面深入，对其他抄本文献的研究，也有借鉴意义。对助推戏曲研究的繁荣局面，更是大有裨益。
作者：汪超宏系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张丹系浙江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来源：《中华读书报》2025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