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算法与文学进行关联并形成一种全新的理论范畴,在一定程度上缘于近年来人工智能在文艺场域引发的诸多文化事件。从2016年AlphaGo战胜棋王李世石,到2017年微软小冰推出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从2022年OpenAI推出生成式大语言模型ChatGPT,再到2024年初OpenAI推出AI视频生成模型Sora,这一系列文化事件不仅为人工智能技术进入人类艺术实践提供了某种确证,同时也凸显了作为该技术形态底层逻辑的算法机制。
一、艺术史视野中的数学思维
及其美学话语
艺术史上不断涌现的数学思维及其艺术实践,在彰显算法作为一种技术方式介入艺术实践可行性的同时,也铺垫了艺术史上算法实践的早期形态。若从艺术史的源头讨论数学思维的艺术实践,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无疑最具代表性。数学思维与数学方法是毕达哥拉斯构建其美学思想的基础,而援引数学观点分析音乐的美学特征则成为其美学思想的起点。就运用数学思维阐释美学而言,毕达哥拉斯学派开启了将数学思维融入艺术实践的有效尝试。这一实践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那里得到强烈回应,那一时期的许多画家甚至兼具画家与数学家的双重身份,达·芬奇则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达·芬奇在数学上的造诣成就了他的绘画艺术。
中西文学史上同样存在悠久的数学思维介入痕迹。作为古代诗歌的典范样式,律诗严格遵循数的运行规律,正是凭借对数字规律的开发与应用,成就了诗歌格律的形成。此外,数学作为一种思维观念还直接体现在诗歌文本中,形成中国古代“数字入诗”的美学景观。而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场域兴起的“方法论热”,是数学思维进入文学研究的又一典范形式。以系统论、控制论与信息论为代表的自然科学方法开始进入文学研究,援引数学观念进行文学研究同样成为当代文学研究者的实践对象。芬兰学者莱恩·考斯基马甚至基于文学研究中的数学特征,明确提出构建数字文学的理论设想。
二、算法文学的文本布局及其审美逻辑
作为物化形态的文本是支撑文学意义与价值的主要路径与方式,因此算法影响下的文学生产理应以文本形态作为考察的首要对象。2022年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介入文学场域,改变了之前以微软小冰为代表的弱人工智能的文学创作模式。具有联网功能的ChatGPT-4可以借助多头注意力机制及其前馈网络,在预训练中积累“经验”,通过自注意力算法实现反馈并确定有效性,依据反馈赋予权重,在进行加权求和后实现更为“类人化”的文学输出。
美国学者冯·诺依曼曾指出,人脑的神经系统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一台计算机,能够以一定的精度完成相当复杂的工作,而算法是人脑与计算机的共性特征。算法文学的文本生产就是将文学创作要素算法化,成为人工智能文学生产所需的逻辑参数。相对于语言运用而言,算法的文学生产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对创作者情感与精神体验的习得与转化。人工智能通过将人类情感转化为某些生物指标,再转化为算法语言,可在相当程度上接近人类情感的表现状态。那么,通过对其可描述性转化,是否同样可以实现文学书写?
实现对文学情感的建模更意味着算法对文学创造性的挑战。作为一种指令性的任务生产,我们必须承认当下的人工智能尚不具备人类文学创作的“意向性”。即便从文本层面已难以判断人类文学与算法文学情感表征的差异,但当探寻这一情感的“源头”时,算法文学很难不原形毕露。当然,随着文学生产逻辑参数的不断算法化,人工智能的文学生产只会愈发接近人类文学的自然形态。届时,我们用以评价文学的标准是否需要改写?人类文学一直严格恪守的创造性又是否会发生改变?
三、算法文学的传播机制及其美学镜像
相对于文学生产层面的算法布局,文学传播和接受领域中的算法实践可能更为普遍且成熟。首先,算法建构了用户与作品的技术匹配机制,强化了基于文学旨趣的“精准”供给。算法改变了文学接受主体趋向文本的既定框架,依据接受者的审美旨趣构建了一种定制化的文学接受新模态。传统文学接受中因审美旨趣差异而造成的对抗性阅读被大大降低,一种文学版的“楚门的世界”在算法推送中成为现实。其次,算法强化了接受群体之间的品味区隔,推动了文学接受场域虚拟社群的建构。基于文学旨趣的算法推送使得围绕同一旨趣的文学交流与互动更为便捷,自然形成了虚拟的交流社群。这一群体成员之间的点赞、转发、评论、收藏等行为强化了其对这一审美旨趣的认同,而不同社群之间因文学审美旨趣的差异则形成一种区隔。文学作品与信息的价值认可与兑现,正是在社群成员的“进入”与“退出”这一动态结构中接受检验的。再次,算法强化了同一文学话题的阐释广度与深度,同时也使知识接受的同质化成为可能。在算法推荐与社群互动的双重作用下,用户能够不再拘泥于对单一作品与信息的认知,而在更广泛的场域中理解作品与信息。当然,对相同主题作品与信息的算法推送与知识强化使得重复阅读不可避免,同质化的文学接受遂成为不可忽视的衍生问题。最后,算法改写了传统的文学评价模式,构建了基于数据计算的文学评价新形态。算法将数据引入文学作品的评价场域,作品的点赞数、评论数、转发量甚至收藏数都成为影响其价值的参考因子。对文学作品审美内涵的价值判断通过一系列数据加以展示。数据本身的客观性诠释了一种文学评价的算法正义,它可能比传统文学批评者“一家之言”的语言劝说更具说服力。
四、算法文学的权力表征及其可能性未来
算法所呈现的正义表象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我们对文学权力的理性认知,有可能造成对算法文学权力生产的误读。
一方面,文学作品的算法推送更具说服力,由此衍生的算法膜拜成为推动文学传播的重要意识。在算法构建的拟态环境中,数据成为最具说服力的资源。算法推送仿佛一切从用户的切身需要出发,“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成为算法构建文学接受的普遍幻象。用户对算法形成了一种黏性机制,当自身的一切诉求与判断都依赖于算法时,算法便以一种颇具公正色彩的数字话语隐性牵制着用户的文学实践。另一方面,算法平台的隐性操控及其衍生的权力布局也不容忽视。当我们习惯于算法的“精准推荐”“靶向供给”“量身定制”时,我们的文学接受习惯以及自身的审美习性是否会发生改变?而当这一切似乎变得顺理成章时,我们能否意识到算法对我们精神的控制及其作为一种隐性权力的存在?
鉴于技术话语在文学场域的加速迭代以及我们对算法机制的有限认知,我们无法对算法文学的可能性未来做出精准预测。我们更愿将其视为人类技术话语介入文学场域的一次新实践。只有基于人类自身立场设计可行应对方案,深化对这一文学现象的理性认知,才能以更加客观、审慎的姿态思考这一议题。
作者简介:张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阐释与国际传播研究院教授、云山卓越师资带头人,广东省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文艺理论与文艺美学研究。
原文刊载于《浙江社会科学》2025年第8期。为方便阅读,以上内容为作者主要观点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