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5-12-19

来源:《浙江社会科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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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关于雕塑的论述没有得到严肃细致的对待。这些关于雕塑的谈论不仅完全体现了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基本格局，并且还是这一基本格局必然而极致地展开。后期海德格尔的沉思运作于一个由人—物—空间构成的场域之内，或者说这一沉思的主题就是三者共同的关联性发生。雕塑作品作为人所经验到的物，由于与空间具有必然的关系，因此便能够成为我们洞察这一发生的绝佳入口。

一、被忽视的空间之思

海德格尔关于雕塑却留下了两个结构完整的文本，：“艺术与空间”（1969）和“对雕塑—艺术—空间的评论”（1964）。以研究海德格尔空间思想闻名的杰夫·马尔帕斯在其扛鼎之作《海德格尔的地形学》一书中一笔带过了“艺术与空间”这个文本，认为它写得并不清楚。同样，爱德华·凯西在其巨著《位置的命运》中也只是顺便说道，在“艺术与空间”中海德格尔启用了一些他早先常用的词语来描述空间，如“空间着”或“开辟空间”。凯西的论述又回到了海德格尔一贯持有的想法，即科学—技术的空间是从负载着丰富意义的位置中派生而来。

笔者认为他们都没有简明地提出和界定这一思想背景的基本格局，从而低估了以这两篇以雕塑为主题的作品，错失了其中艺术与思想彼此交织的深刻意涵：“艺术与空间”这一主题其实是海德格尔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直至晚年思想的基本格局的系统展开。

二、空间之思的基本格局

在海德格尔后期思想中，空间问题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在海德格尔眼中，涉及空间本身的沉思置身于一个更广大、更本源的格局之中。这一格局早在20世纪40年代前后便已得到开启，最晚在《乡间路上的谈话》这个文本中便已获得其成熟形态。《乡间路上的谈话》中的第一个谈话作于20世纪40年代，在其中，海德格尔首次确立了此后讨论空间问题的基本格局和核心话题。基本格局，指的是从空间问题中分解出两个面向（人和物）；核心话题，指该文本将一系列后期海德格尔关心的问题（如技术问题、泰然任之、物等等）放到了同一个涉及空间的语境中进行讨论。总括而言，海德格尔从两个方面推进了自己的思索：第一，从主题上把空间问题和本源问题（对存在/存有、真理、本有等问题的统称）连接了起来；第二，确定了后来从空间问题讨论本源问题的方式。

本有之思乃后期海德格尔的思想背景。独一无二的本有事件具有一个由人、物与世界构成的基本格局。海德格尔对雕塑的谈论应当放在这一格局之中才能显出其真义：雕塑家（人）、雕塑作品（物）与雕塑所敞开的空间（世界）三者之间的关联性运作便是本有事件的发生。

三、探究与呵护：

对待物与空间的两种方式

不过，世界或空间并不总是能够得到恰当的对待和思索，以成就这种关联性的本有事件。在当下技术统治的时代，对待空间或世界的支配性方式便是科学技术。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方式使得世界或空间变成了可供计算的数据，从而失去了自己的本性，不再以本己的方式发挥作用。与科技的方式相对，以艺术的方式对待空间与世界，方能使得人、物与世界各归其位，关联性地发挥自己的本己的作用。于是我们便有了两种对待世界或空间的不同方式：科技的和艺术的。以海德格尔自己的用词来命名，前者可谓“探究”，后者可称为“呵护”。

四、雕塑与空间

海德格尔试图借助雕塑作品来接近空间，而既然雕塑作品是某种物体，就首先要问：雕塑作品是何种物体？一方面，雕塑当然能被看成一个普通物体，在科学技术所设定的同质空间中被安置和操纵；另一方面，雕塑也可以是严格意义上的物，作为一个位置而体现空间。那么相应地，分别作为物体和作为物，雕塑作品就能够展开不同类型的空间：科学技术所探究的技术空间和雕塑艺术所呵护的艺术空间。

我们对空间的理解为何会陷入狭隘的科学理解之中，究其原因，是因为在了解空间本身之前，我们就过于匆忙地把种种规定施加于其上，尤其是把空间回溯到物体上来理解，以至得出种种与事实本身不符的结论。这种“回溯”在海德格尔看来是一种“说明”，即为了说明空间是什么而溯及到物体那里。但实际上这种做法并没有让空间得到“澄清”。显然，要合乎实事地思想空间，就必须放弃此类回溯和说明，直接经验空间的本己特性。

五、关于“空间本身”的追问

从提问方式上看，直接思想空间就意味着我们不仅要问“空间是什么”，而且要问“空间本身是什么。这并非在追问空间的本质，而是在追问空间究竟如何运作、发生与展开。海德格尔还更为直白地问：“什么是作为空间的空间——不顾物体而得到思想的空间？”与科学探究中的“从物体而来设想空间”针锋相对，海德格尔提出“不顾物体而思想空间”的要求。凭借这一说法，我们才真正开始面对雕塑作品“体现”艺术空间的实情。在追问空间本身之时，海德格尔以其同一反复的思想为出发点，从“空间”这个词本身中听出了其独特之处：“空间空间着（Raum räumt）”。在原文中被硬译为“空间着”的词语“Räumen”本身的含义是“清理、腾出空间”。换句话说，“空间空间着”的意思仅仅是空间运作起来并提供可供活动的自由空间。空间的独特之处、空间的运作方式和存在方式，就是给我们提供自由活动的地方。海德格尔进一步描述了被提供出来的空间：自由的、开放的“位置”。空间空间着提供出位置，在此位置上，现身出场的物之显现获得了接纳，物被安置在了它所归属的地方，由此，人依寓于物的居住才得以可能。这里描述的是位置、物和人的空间关系：空间空间着，提供出自由和开放的位置，以接纳和安置物。而且，海德格尔始终把物和位置看作共属一体的现象。“物本身就是位置”，这个表述毫不含糊地说出了“体现”的意思。到这里海德格尔终于把20世纪50年代泛泛而论的“物与空间”的主题收摄到了雕塑之中：雕塑体现位置，作为物的雕塑就是位置，雕塑就是把位置带入作品之中的活动。

作者简介：石磊，浙江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助理研究员。研究领域为德国现象学、空间哲学。

原文刊载于《浙江社会科学》2025年第10期。为方便阅读，以上内容为作者主要观点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