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西湖诗的演进轨迹

发布时间:2025-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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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浙江社会科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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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诗的历史并不算悠久,一如西湖本身。在唐以前,西湖只是被称作“武林水”,既无佳名,亦乏美誉,寂静自持,少人见赏。唐初始有人涉笔西湖周边的景点。现存最早的西湖诗应该是宋之问的《灵隐寺》,系其贬往越州途经杭州时所作。其中,“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四句为一篇警策,有关其本事的传说为《本事诗》《唐诗纪事》《石林诗话》《韵语阳秋》辗转因袭。尽管其笔触还停留在西湖的外围,西湖诗却由此开启了它的艺术征程,在经历了从唐风到宋韵的历史嬗变后,呈现出色彩斑斓、炫人眼目的独特艺术风貌。追踪并描述这一历史嬗变的轨迹,是对西湖诗进行整体把握和深入观照的重要环节。

一、初盛唐西湖诗:风生水起,微动涟漪

从初唐到中唐白居易抵任杭州刺史前,唐代诗人大多是在漫游途中经停杭州而留下宽泛意义上的西湖诗,以吟咏钱塘潮和灵隐寺为主。因为此时的西湖宛若虽然小有姿色却蓬头垢面的村姑一般,尚不足入其法眼。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总叙》说:“虽水经有明圣之号,天竺有灵运之亭,飞来有慧理之塔,孤山有天嘉之桧,然华艳之迹,题咏之篇,寥落莫观。逮于中唐,而经理渐著”。集毕生精力钩稽西湖文献的田汝成认为,西湖诗初盛唐时还“寥落莫观”,中唐以后方才“经理渐著”。这是吻合文学史实的精准判断。

唐代开元年间,漫游之风日盛,许多意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诗人把山水秀丽而又人文荟萃的吴越作为理想的漫游地之一。杭州作为吴越地区的中心城市,虽不及“扬一益二”繁华,却也不失为“东南形胜”之地,又适当远赴越中之途,自然成为诗人们漫游的重要一站。这与初唐时宋之问被贬途中经过杭州时的情形已全然不同。这是杭州同时也是西湖周遭景物开始频繁为唐代诗人所瞩目并捕捉到笔底的捩转节点。开元十七年(729)春,綦毋潜游杭州时所作《题灵隐寺山顶禅院》《登天竺寺》二诗尽管不及宋之问《灵隐寺》名闻遐迩,却也以形神兼备的笔墨强化了错落于湖光山色间的灵隐寺和天竺寺的影响力与美誉度。同年游杭州的孟浩然不独声望远过于綦毋潜,而且已将笔触由灵隐寺转移到钱江潮,拓展了西湖诗的描写范围,第一次实现了西湖文学史上点与点之间的链接。《与颜钱塘登障楼望潮作》不仅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渲染潮势和潮威,而且交错描写所观之潮与观潮之人,使主客体在叠现中产生互动与交汇,意境雄浑,力透纸背,可与《临洞庭湖赠张丞相》相并读。开元年间,游历杭州的诗人中最负盛名的还是李白。其《与从侄杭州刺史良游天竺寺》一诗虽以“游天竺寺”为题,诗人纵横捭阖的笔墨却并不以天竺寺为限,而将挂席蓬丘、观涛樟楼以及“览云测变化,弄水穷清幽”等种种游历都收容在色彩斑斓的画面中。

二、中唐西湖诗:涛飞浪卷,终见高潮

中唐西湖诗的演进轨迹一如中唐诗的整体发展趋势,在大历年间相对较为沉寂,到元和以后方渐入佳境,徐现高潮,并以白居易守杭为分界线。白居易守杭前,诗人们对西湖的关注和描写还是零星、散乱、非系统的,是白居易对西湖的热情守护、深情礼赞以及多维度、全方位描摹,撩开了西湖蒙尘已久的面纱,并为其刮垢去污,梳妆打扮,使其被遮蔽的天生丽质得以呈现在诗境中,进而惊艳于大众的审美视野。

大历前后,西湖诗的代表作家有韩翃、顾况、权德舆等。从韩翃《送王少府归杭州》一诗问世的大历年间开始,苏小小开始成为西湖历史人物的首席代表,频繁现身于西湖诗中,直到宋代以后,其“首席”地位才为终身隐逸于西湖孤山、以“梅妻鹤子”著称的林逋所取代。顾况《酬房杭州》一诗勾勒出西湖三面环山的地形特点,月光下的西湖以及湖中的荷花、湖边的林木清丽动人,相映成趣,浓缩了西湖风光的精华,为后人摄录西湖提供了便于定格的焦点。权德舆《戏赠天竺灵隐二寺寺主》一诗以清淡的语言显现出远离人间烟火的山寺胜景,清新拔俗而又不失气韵生动。

当西湖诗的历史流程迤逦到中唐元和、长庆年间时,结束了此前相对徘徊低迷的情形,而陡然直线攀升到巅峰状态,呈现出凌轹前代、威压后世的洋洋大观。这是因为白居易于长庆二年至四年任杭州刺史期间,在致力于疏浚西湖的同时,倾心于西湖诗的创作,以体察入微的诗笔全方位、多视角地展示了西湖长期被遮蔽、被淹没的美轮美奂之处。他的西湖诗既在题材上拓展新境,又在艺术上创立新格。他与西湖的遇合及相知,是西湖文学史上的一段令人歆羡的佳话,其西湖诗不仅极大地提高了西湖的知名度和美誉度,也成为西湖文学史上的第一个高潮。

三、晚唐西湖诗:洪峰回落,水势平缓

唐代西湖诗的演进轨迹当然不是一条持续攀升的直线,而是一条高低起伏的曲线,既有长久徘徊后的跃迁,也有陡然冲高后的回落。在白居易将唐代西湖诗推向高峰之后,并没有呈现出群峰耸立、风光无限的景观,反倒滑向虽也有草木葱茏却不见云蒸霞蔚的平谷。这与唐诗的历史流程相类似。在白居易之后的晚唐、唐末及五代,西湖诗的创作都相对沉寂,对比白居易的巅峰之作,堪称断崖式的下坠。

晚唐西湖诗中,较值得重视的是远不及许浑、温庭筠等人知名的李郢的《冬至后西湖泛舟看断冰偶成长句》。首先,这是唐诗中为数不多的径以“西湖”名之的作品,从“武林水”到“钱唐湖”,再到最终定名于“西湖”,在这一历史嬗变过程中,李郢此诗无疑发挥了推手的作用,是具有标志性的作品。其次,描写西湖冬景的作品本不多见,此诗不仅将冬景写得色彩斑斓,毫无萧瑟凄凉之感,还落墨于难得出现的“断冰”奇观,为西湖的四时景色补上了前人阙失的一笔。再次,在结构布局上,作品从水中(藻、鱼)写到水面(波)再写到水上(舟),从山影写到日光再写到崖岸,构成时空合一、纵横交错的立体化图景。最后,结篇别有深意地引出当年眺望黄河的记忆,让黄河所代表的北国壮美风光与西湖所体现的江南秀丽景色形成“美美与共”的鲜明对照。

四、唐末五代西湖诗:余波荡漾,启沃北宋

唐末西湖诗的代表作家有郑谷、杜荀鹤、贯休、齐己以及喻坦之、徐寅、处默等人。黄巢大起义的爆发,将本已危机四伏的唐王朝推向崩溃的边缘,但这一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势态并未在西湖诗中留下太多痕迹。冷暖自知的诗人们在登山临水之际,除了个别敏感而又专执者外,大多似乎已宠辱偕忘,至少在行吟的瞬间。

五代西湖诗的作者多为吴越国人,而以曾任吴越国钱塘令的罗隐及吴越国王钱镠为代表。罗隐的《题磻溪垂钓图》是一首旨在进谏的西湖诗,属于唐代西湖诗中为数不多的被赋予政治内涵的作品。《钱塘江潮》一诗既披露了对未来命运的不确定性的担忧,也隐隐寄托了对钱鏐砥柱中流、稳定乾坤的厚望。钱镠《筑塘》一诗自矜功德的痕迹比较明显。诗人以纪实的笔法为后人留下一份诗化的历史记录,他谋篇、布局、锻句、炼字的艺术功力与流溢在字里行间的英雄气象是相匹配、相协调的。简言之,罗隐、钱鏐将民生之嗟注入对钱塘江潮的吟咏中,为宋代西湖诗人借描写钱塘江潮寄寓民本思想导夫先路。

作者简介:肖瑞峰,现任浙江工业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浙江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教育部中国语言文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浙江省中国语言文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先后获评国家级教学名师、国家“万人计划”领军人才、浙江省特级专家。学术职务包括中国韵文学会会长等。已出版《日本汉诗发展史》《晚唐政治与文学》《中国古典诗歌在东瀛的衍生与流变研究》《刘禹锡诗论》《刘禹锡诗传》《刘禹锡新论》等多种学术专著,并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理论研究》等刊物发表专题研究论文100余篇。近年从事文学创作,以笔名“晓风”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中、长篇小说数十篇,多篇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已出版中篇小说集《弦歌》《儒风》《静水》(合为“大学三部曲”)、长篇小说《回归》《湖山之间》、非虚构文学《青葱岁月的苔迹》等。

原文刊载于《浙江社会科学》2025年第6期。为方便阅读,以上内容为作者主要观点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