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学科自恢复重建以来，至今已逾四十年。中国社会学人在不同历史时期进行的学术探索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恢复之初通过引介国外社会学理论为我们打开了观察国外学术前沿的新窗口，发展之中通过开展社会调查研究为我们积累了认识中国社会的新观点，而当前通过探索中国重大现实问题则为我们开启了建构新时代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的新征程。《浙江社会科学》刊发的三篇文章从不同角度对中国式现代化论题进行了认真思考，文中不少观点让人耳目一新。

三篇文章探讨的论题各有不同，但都将比较视角融入在各自的研究框架中。《社会学的二重性与中国特色社会学》（作者陈心想）一文通过回顾美国社会学学科的发展历程，揭示了科学性与人文性在学科发展中的不同地位，指出我们需要从逻辑、实证和有限理性重新界定社会学的科学性。作者熟稔美国社会学学科发展史，明确指出构建中国特色的社会学需要将坚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性”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观下的“人文性”相结合，这种中外比较视角更能凸显中国特色社会学的显著优势。

《主体领域与学科传统：对社会学研究议题的思考》（作者陈家建）一文指出伴随现代性的演进，政府、企业、金融和法律应该成为社会科学关注的主体领域，而原来就以现代社会总体格局为中心论题的社会学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文章特别指出社会学需要积极介入这四个主体领域，因为这不仅可以有效增强社会学的经验解释力而且可以推进学科理论与方法体系的建设。作者同时指出主体领域将会是各个学科竞技的场域，这种学科比较视角更能凸显中国社会学的分析视角。

《新劳动的核心特质及其中国的时代呈现》（作者贾文娟）一文则指出第四次技术革命打破了传统劳动的系统边界，使传统要素与各种新要素联结从而产生了各种新的劳动形态。新劳动的核心特质就是破壁性与关联性，主要包括劳动方式的破壁与联结、劳动时空的破壁与联结和劳动组织与制度的破壁与重构。文章以传统劳动类型为参照对象，从劳动方式、劳动时空和劳动组织三个维度剖析了新劳动的实质，这种研究对象比较视角意味着劳动社会学即将在研究视角和分析框架出现新突破。简言之，中外比较、学科比较和研究对象比较不仅让中国社会学人看到彼此的差别，更重要的是在相互比较中通过认识他者（国外、友邻学科和传统劳动）来反观自我（中国、社会学学科、新劳动），这种比较视角也将全面拓宽社会学的研究格局和拔高社会学的研究层次。

接下来，笔者将结合自己的研究经历与学术观察就三篇文章提出几点商榷意见。如上文所言，比较视角是三篇文章的亮点，但如何开展有意义地比较就显得尤为重要。以《社会学的二重性与中国特色社会学》为例，作者以美国社会学发展历程为参照，这自然衬托出中国社会学在人文性上的优势，毕竟中国社会具有丰厚的文化传统和大量的历史实践，确实是挖掘中国特色社会学的宝藏。与此不同，笔者倒认为单单围绕科学性就还有继续讨论的空间。当前学界有一种做法可供参考，那就是我们不能将社会学理论只看作一组抽象命题而是要将其看作一个包含前提假设、辅助条件和抽象命题的纲领。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挖掘（松动或拓展）现成理论的前提条件来进一步丰富理论命题的多样性。以产权研究为例，周雪光教授以中国现实社会为据，通过辨析权利产权的前提条件进而提出关系产权的理论框架，这无疑是对产权理论的重要推进。类似的研究案例并不鲜见。

我们接着再以《主体领域与学科传统：对社会学研究议题的思考》为例，这篇文章放在社会学研究议题逐渐窄化的今天显得别具一格，因为它将重新界定的主体领域拉入了社会学视野。依笔者看，该文最漂亮的地方是作者指出中国社会学人之所以要具备总体性视野，“是因为中国社会中多领域之间不是分立，而是互构的关系”。然而，四个主体领域并非社会学一家专属，其它友邻学科同样也在默默耕耘。如果说社会学通过对主体领域的研究就能增强理论的解释能力，那么其它友邻学科也能这样声称。学科竞技场这个词用的好，但是在这个场域中提出一个比较不同学科理论解释能力的标准就显得很重要。周黎安教授在探讨行政发包制研究时，曾就理论价值的判断给出三个标准，分别是连通性和渗透性，生产性和衍生性以及冲击力和颠覆性。

与上述两篇文章稍有不同，《新劳动的核心特质及其中国的时代呈现》重点探讨的是新技术革命带来的新劳动特质以及生成的各种技术与社会条件。作者巧妙地将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作为参照对象，这样更能凸显数智时代新劳动的新特点。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完全有信心提出破壁与联结将是数智时代推进劳动社会学研究的需要。将传统劳动与新劳动做比较确实能凸显新劳动的诸多特色。然而，我们在将两类劳动形态分别置于两端的同时，不能忽略对两端之间的中间连续谱地带的考察，可以说在这个连续谱中混杂着传统劳动要素与新劳动要素的各种劳动形态，这有点像劳动形态的博物馆，而这反而更贴合当代中国的实际情况。一言以蔽之，我们既要预判未来，通过积极关注新劳动形态来进一步丰富劳动社会学理论框架，又要留意当下，从传统与新型两类劳动形态的比较中看到中间更多丰富样态的劳动类型，而这同样也是中国劳动社会学研究的富矿。

三位作者均是中国社会学界的中青年学者，撰写的三篇文章虽不是标准的经验研究，提出的一些学术观点还有待商榷，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当代中国社会学人的自信和勇气！如果说老一代社会学人的初心是将社会学传进来和传下去，使社会学学科真正在中国大地生根、发芽、发展和壮大；那么新一代社会学人的使命就是在借鉴批判国外理论观点的基础上，立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去努力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

作者：张杨波，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原文转自微信公众号“社会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