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平:阿波利奈尔图像诗的趋异特点
发布时间: 2022- 04- 21| 来源: 中国社会科学报| 浏览:

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是法国前卫诗人。他的诗歌创作以独特性著称,尤其是图像诗,标新立异的特点十分明显。本文从阿波利奈尔图像诗研究入手,重点阐发它的趋异特征及其带给法国诗歌界的强烈冲击。其趋异化突出表现为三个方面,即语言的新异、形体的奇异和意象的诡异。

语言的新异

阿波利奈尔在诗歌语言方面的功夫堪称一绝。具体来讲,有以下三点值得关注。

其一是去除标点以出奇制胜。在图像诗创作中,阿波利奈尔首先摒弃了标点符号。他认为诗歌用不着标点,任何需要借助标点符号的诗节都是不完美的,诗歌本身的节奏和呼吸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标点。不用标点符号,一方面让诗人不受限制和干扰,使诗句免于狭窄和封闭,有利于营造更开阔的诗意空间,同时需要读者在阅读的实践中自行添加隐性的标点,切分语流以揣摩诗人的语气。

其二是变幻词语以改头换面。阿波利奈尔偏离传统的拼写规则,对单词字母进行拆解。诸如,《下雨》一诗里对单词进行逐一拆分并纵向排列成雨丝状;心》中对单词进行了逐个字母的切割,并排列成一个心形;《竹笛》中将字母O”大写形成孔状。对词语本身进行不合常理的变形加工,造成单词书写上的扭曲和反常,使单词支离破碎,破坏了单词的完整性与和谐性,让词语屈服于诗人的自由创作,呈现出特殊的空间层次,从而延长了读者阅读的时间,使熟悉的词语以新奇陌生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

其三是巧借非语言符号以别出心裁。阿波利奈尔还引入水波纹、电报线、五线谱、数字、“+”“-”“&”等非语言符号,如《信件——大海》一诗中插入大量水波纹,《康乃馨》中借助“+”“&”符号,旅行》中直接画了一段电报线,等等。这些非语言符号帮助塑造图像的同时,也参与了诗歌意义的建构。在阿波利奈尔那里,一切材料皆可参与到诗歌艺术创作中来。

诗人放弃熟悉的语言书写习惯,在语言层面采取的这一系列与“众”不同的陌生化手法,使读者对已熟悉的事物产生陌生感,延长关注、解读的时间,由此产生或曰开启一次陌生的审美体验。

形体的奇异

阿波利奈尔不断探索诗歌形体的可能性,尤其在诗歌造型上寻求革新的突破口。他的图像诗打破了诗歌单向的线性的分行排列传统,通过将词句排列成与其内容相匹配的图像,构建出一个个精美的造型。有静态,如领带、手表、心、皇冠、镜子等,也有动态,像喷泉、雨、点燃的烟等。诗歌图像化,不仅给诗歌的内容披上了直观具象的外衣,而且使作品增加了传神的动态,文图并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图像诗中的图和文并非“风马牛不相及”,而是图文组合拼贴,自然浑成。文字视觉化与图像文字化,两者互为装饰,互为载体。图像和文字的创造性结合,就像身体与灵魂的完美契合。阿波利奈尔的图像诗用词精简,有时甚至只有一句话,如《心》只有“MON C覹UR PAREIL 魥 UNE FLAMME RENVERS魪E”(“我的心宛如一团颠倒的火焰”),《皇冠》只有“LES ROIS QUI MEURENT TOUR 魥 TOUR RENAISSENT AU C覹UR DES PO魬TES”(“逝去的国王一个个在诗人心中复活”)。如果缺少图像的辅助,只凭寥寥几字,读者将难以深入理解诗歌所包含的丰富意蕴。可以说,图像提高了文字的张力和表现力,拓展了诗歌的诗性空间。再如组诗《风景》中的文字“Un cigare allumé qui fume”“一支点燃的雪茄”)所排列成的图形,只有读完文字后才会产生一种可感的形态。另一首诗《瞄准》中,标题瞄准”一词即将视线引向目标,暗示了目标与武器,诗中的文字还暗含有一个“隐形”的敌人被射击,读者由此进入了惊喜和愉悦的探索。

在阿波利奈尔那里,文为笔触,纸为画布,将诗歌写成了美丽的画图,造型艺术入诗,打破了诗歌由来已久的外部形状,模糊了诗画分野,可谓法国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意象的诡异

阿波利奈尔的图像诗意象强烈。语言符号系统与视觉符号系统交相辉映。前者编织出一个模糊的隐性意象,后者给意象的再现新增了另一个表达维度,从而超越了读者的程式化期待,使之获得陌生而新奇的审美体验。如《下雨》中,文字被拆分开,纵向排列成雨丝状,让静态的、凝固的文字经由流动的画面而成为立体艺术,使读者如闻其声,如睹其形,如履其地,从而意象变得丰富饱满。

阿波利奈尔的作品中还有大量别开生面的组合式图像诗。如《风景》中,将一座房、一棵树、躺在星空下的一对恋人和吐着烟雾的一支雪茄组合起来,构成多重意象。再如《被刺的鸽子和喷泉》《信件——大海》《曼陀铃、康乃馨和竹笛》《心、皇冠和镜子》等,都是通过多个意象的拼贴,综合重构成一首新的诗歌。这些组合式图像诗中的各个意象既彼此独立,各有开始和结束,又相互关联,形成一个有机整体,有着深厚的隐喻性,需要读者不仅从上往下、从左往右阅读,还要从下往上、从右往左进行多向阅读,理出藏在呈现方式中的含义。这个复杂的过程无疑加大了读者感知的难度,延长了读者的审美过程,其中的诗情画意,正是通过意象带给读者强烈的审美刺激和新鲜的审美体验。

《心、皇冠和镜子》是一个发人深思的例证。如标题所示,这首诗由心、皇冠和镜子三个图案构成,每个图案都由一句话绘制。把这三个意象放在一起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将文本和图像进行整体多向阅读,就可以发现诗人的喻示,“我的心宛如一团颠倒的火焰”,“逝去的国王一个个在诗人心中复活”。其中的一个“心”字,将页面上方的两个意象串联起来,逝去的国王激发了诗人的心,点燃诗人创作的火焰,而且这团火焰是颠倒的,能够让逝去的获得重生。而页面下方,诗人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在镜子的中心,正是诗人的一顶精湛的自恋性皇冠。三个意象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表现了作为诗人拥有的巨大力量。

阿波利奈尔图像诗的意义

早在公元前1世纪的古希腊就已出现过图像配诗。经千年流变,多国流传,其形式和主题一直都很单调,大都是将文字嵌入各种所需的图形中,内容多是与娱神或颂王等有关的描述。

图像诗在阿波利奈尔那里获得了新生。他是第一个将图像诗汇编成集出版的诗人。其诗作对传统图像诗进行了革命性的颠覆,将主题由宏大转向微小,由歌颂或追仰神圣转到普通事物,将绘画思维引入诗歌创作,使外观图形更加丰富多样,图文关系更加贴切自然。他的趋异化创制把图像诗创作推向了高潮,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关注与模仿。

阿波利奈尔在理论方面也卓有建树。1917 年,他在巴黎老鸽棚剧院作了题为“新精神和诗人”的演讲,系统阐发了自己的诗歌创作理论,主张探索新领域,创造新形式。他认为,“诗歌与创造是一码事儿,称得上诗人者,必是在人力所能及的程度上,有发明创造的人”。他赋予艺术材料以超乎想象的“百科全书式的”自由,即一切皆可成为艺术的材料。“新精神允许冒险的文字实验”。

阿波利奈尔的诗歌既有象征主义意味,也有超现实主义特征。从根本上讲,他的诗作最大的特点就是创新。趋异化是其创新的另一种表达。其孜孜不倦的趋异化,对20世纪的法国诗坛乃至整个文艺界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引发了诗界的形式革命,也引爆了后现代文艺光怪陆离的“井喷”。

作者:李美平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西方语言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