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巧英:《反回忆录》——一部真正的现代回忆录
发布时间: 2022- 04- 21| 来源: 中国社会科学报| 浏览:

回忆录书写传统由来已久,但相关研究则要到1971年菲利浦·勒热纳发表《法国的自传》后,才随着自传研究逐渐升温。如今,回忆录书写风潮声势浩大,和传统的书写方式相比,不少回忆录出现重要转向,如从史性特征转向诗性特征,从注重真实转向非虚构与虚构混合叙事。然而,目前的回忆录研究依然侧重文类分野和史实考证,与书写的现实之间存在断层。

1967年,法国著名作家和政治家安德烈·马尔罗发表其首部回忆录,并用《反回忆录》这一不同凡响的名字命名。该回忆录突破传统线性叙事,重联想和哲思,轻事件叙述。从题目、形式和内容来看,它都具有强烈的实验风格,因此褒扬者有之,针砭者亦不在少数。然而,如果我们用一种后视性眼光去赏读《反回忆录》,就会发现,作者其实早已敏锐地捕捉到现代回忆录的若干特征,因此该作品值得作为典型被解读。

过去与当下双线叙事

回忆往昔和书写当下的双线叙事是《反回忆录》最显性的叙事特征。回忆都需要一个当下的出发点,因此毋容置疑,读者在阅读回忆录时都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当下和过去的这种时间差。但在传统回忆录中,叙述者往往采用一种回顾性的叙述姿态,谨慎地将故事时间与当下时空保持一定距离。马尔罗则另辟蹊径,在回忆录中没有刻意地遮蔽触发回忆的当下,反而将往昔时空和当下时空串联起来,使之成为建构叙事框架的两条主线。

《反回忆录》写于1965年马尔罗访问亚洲的路上,文本的每一部分都以他在旅程中的所见所闻为出发点,回忆和哲思如同行船下的流水涌现,关于人生、历史、宗教、艺术的各种思绪层出不穷。如果将《反回忆录》比作一棵大树,那么当下的时空就如同枝干,回忆宛如枝干上生发的茂盛的树叶。大树因为枝繁叶茂而分外显露生机,回忆录则因为过去与当下时空的交融而更加气势磅礴、别有天地。

过去与当下双线叙事的出场,说明现代回忆录越来越注重记忆的个体性。在文本中,叙述者不仅讲述过往的历史,而且把自己记忆的状态和当下的思考更加具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当下和过去成为两种互动的力量,时而冲撞,时而交融,时而平行,这冲破了传统回忆录几乎完美的线性时间叙事,使叙事结构出现更多可能性。此外,记忆因为当下不同环境的刺激而充满偶然性,且具有片段化、不精确的特征,因此越来越多的现代回忆录摒弃叙事的整体性,而趋向碎片化书写,从事件叙述为主转向史思结合或忆思结合。

过去与当下双线叙事导致的另一个结果是自传和回忆录之间的边界逐渐模糊,回忆录的叙事从向他性转变成向我性,或两者交融、难分彼此。因为要联结过去和当下,作为叙述者的“我”不得不在文本中不断出场,这无疑冲击了当前研究对回忆录和自传的分野。因此,我们有必要摒弃对两者研究的割裂,采用叙事距离等理论将两者纳入统一的研究框架。

非虚构与虚构混合叙事

《反回忆录》的第二个特征是非虚构叙事和虚构叙事的交融。马尔罗将真实时空作为联结叙事的线索,顺从记忆的特点,将真实时空分解成回忆录书写当下、个人经历和历史三个时空,并在其间自由地来回跳跃或穿梭。尽管马尔罗放弃事件的完整呈现,个人叙事和历史叙事频繁出现空白,但非虚构叙事依然是《反回忆录》的底色。

通过非虚构叙事,马尔罗表述了宏观的历史语境和跌宕起伏的个人际遇,试图与读者拉近距离。然而,与读者拉近距离并非是为了让他们了解历史的真相,而是为了向他们传达人类的终极价值,邀请他们一起探寻基本的生命之谜。为此,马尔罗融入了更具张力的虚构叙事,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首先,通过联想和想象解构多个真实的历史时空,并组合成一个全新的时空,这一方面使历史叙事失去了真实性基础,另一方面却深化了现实。其次,回忆录中出现大量笔录式的对话,有与伟人的对话,也有和朋友的长篇累牍的谈话。这些对话表面看来最具非虚构叙事特征,但实际上其中夹杂着大量想象的内容。可以说,马尔罗实际上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表达了他对时间、命运、历史、死亡、战争等主题的思考。从这个层面来看,《反回忆录》不仅是一部回忆录,更是马尔罗的思想录。读者不必用考证的苛刻目光去审核历史的真实性,而应关注回忆录所传达的价值理念。

现代回忆录中,非虚构和虚构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叙述者常常在具有指涉性的真实时空和想象建构的时空之间来回切换。记忆的主观化、易变性和不可靠性被充分挖掘,甚至放大。叙述者不再追求客观和真实,反而常常表明叙述的不可靠性,这动摇了回忆录非虚构叙事的基础;此外,记忆与感知、意识、想象密不可分,叙述者不再刻意地将记忆孤立于所谓的非虚构世界,而是让非虚构和虚构世界相互交叠。如果说非虚构叙事的主要目的是书写现实和历史,那么虚构叙事的加入则表达了回忆录的多重目的,如表达价值观、追求故事性或艺术性等。

从历史价值转向多重价值

回忆录被赋予重要的历史价值,它虽然不是历史的客观再现,却对正史和宏观历史起到重要的补充作用。马尔罗深刻认识到回忆录的历史价值,因此历史成为他不惜笔墨的书写内容。然而,历史只是《反回忆录》表面呈现的价值,深究该回忆录的书写内容和艺术技巧,我们不难发现马尔罗在哲学和美学上表现出的崇高追求。他笔下的历史几乎缺乏事件,更多的是对时间、历史本质和人类命运的叩问,向读者传达自己的伦理原则和价值观念。如此看来,回忆录的哲学意义甚至比历史意义更为厚重。

此外,马尔罗追求美学上的突破,采用双线叙事和虚实掩映的手法,使回忆录叙事出现更多变奏,层次更加丰富,叙述更具张力,并采用意象和空白等叙事手段,使《反回忆录》读来令人浮想联翩,感到自由恣意,给读者以独特的审美感受。因此,美学价值也是其不可忽视的一个层面。

从历史价值转向多重价值,是研究现代回忆录的重要意义所在。虚构叙事在回忆录中的出场,抑制了其历史价值,史实考证的研究方法越来越表现出其局限性。虚构叙事在回忆录中表现出强大的交际效应,作者通过展现多种价值观的碰撞和交融,引导读者去探求某种深层次的观念价值。另外,因为现代回忆录的叙事方式日趋多元,与传统回忆录较为单一的叙事手段形成鲜明对比,更加彰显了其美学意义。应该说,现代回忆录建构的文学世界并非一个完全具有指涉性的真实世界,也绝不类似于小说等文类所建构的虚构世界。它所建构的文学世界独特而富有魅力,值得细细挖掘。

综上,《反回忆录》在叙事方式和价值定位两个方面都具有前瞻性,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回忆录。将它作为代表性作品进行研究,无疑对拓宽回忆录的研究视野具有重要价值。

作者:潘巧英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西方语言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4月18日